山村打谷子
作者:石斌
岁月倥偬,按捺不住时间奔跑的脚步,稍微疏忽,就到了白露前后。白露前后的日头还和三伏天一样,把人晒得头昏眼花,可是昼夜的温差还是显现出来了,早晨和晚上的确凉爽宜人。初秋的凉风一阵阵吹来,吹散了暑气,也吹熟了田野上的稻子,倏忽之间,又到了一年一度打谷子的季节。
打谷子,是乡下人一年之中的主要农事之一,需要做充分的准备。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一些勤快的农户,早在处暑时节,就把搁置在天楼地板上的打谷机搬了出来,放在院子的平坝上,该上油的上油,该除锈的除锈。不用当家主妇吩咐,当家男人早已经把上年踩烂的打谷机踏板修好了,把打谷机磨球转轴松了的螺丝拧紧了。当家主妇早已经把锈迹斑斑的镰刀打磨得亮闪闪的,只等谷子成熟。
为了打谷子方便,农户提前个把星期把田里的水放干。打谷子是重体力的农活,平时再精打细算的主妇,在打谷子之前的个把星期里也变得慷慨大方起来,舍得下本钱改善生活,赶场割肉买菜都是用背篓背,打酒都是用桶子装。因为她们知道,必须让全家人吃饱吃好,保持强壮的体力,才能打好打谷子这场硬仗。
在我的记忆里,打谷子是一件神圣的且需要集体协作的事情。到了打谷子这一天,鸡叫三遍,天麻麻亮,打谷子的主人家已经准备好饭菜。帮忙的亲友们,男的挑着箩筐,女的背着背篓携着镰刀,说说笑笑,早早地到主人家集合吃早饭。大家匆匆吃完早餐,三五个人扛着打谷机,其他人背背篓、挑箩筐,来到了主人家的稻田边。
打谷子是有讲究,有章法的,按照惯例要先举行开镰仪式。开镰仪式简洁而庄严,先请村里的祭司(巴代),将时鲜瓜果贡品摆好,吹起牛角号,大家垂首合掌,感谢今年的好收成。接着点燃鞭炮,在鞭炮声中请主家夫妇下田开镰,待打谷子主家夫妇每人割了5棵稻子后,割稻子就正式开始了。
新型打谷机大显身手。刘文化摄
在稻田里,大家躬着腰,身体往前倾斜,一手紧握稻子根部,一手紧握镰刀柄,有节奏地飞舞,锋利的刀刃和稻秆接触,然后向着自己的方向用力拉过镰刀,在一片“刷刷”的声音中,一颗颗稻子应声倒在割稻人的手里。割稻人整齐摆好一堆又一堆稻子,向稻田深处推进。在一片“刷刷”声中,几个人把搁在田埂上打谷机推进田里,两个精壮劳力充当“打谷手”,踩起打谷机,打谷机轰隆隆的声音顿时响彻田野。顿时,寂静空阔的原野变得热闹起来。不用主家安排,立即有两个人充当“递稻手”,把割好的稻子及时递给“打谷手”。两个“打谷手”一边用力踩打谷机,一边接过稻子塞进打谷仓。打谷仓里飞速滚动的打谷机磨球和伸进来的稻子来回摩擦,稻谷马上和稻秆、稻叶分别散落到打谷机的稻仓里。稻秆则被丢到田里,在今后的时间里腐烂分解,成为来年水稻生长的养分。
丰收的喜悦。刘文化摄
打谷子,我最怵的是挑稻子,因为这是最累人的工作。打好的稻子需要挑回去晾晒,消除水分以备存储。
或许是为了磨炼我,剔除我身上的惰性,每年打谷子父母给我的任务就是和家里的哥兄老弟们挑谷子。乡下的一副箩筐装满稻子有75公斤左右。在城里人看来,体力好的人挑起一担稻谷,还能够一路小跑。田埂弯弯、秋风徐徐,天高云淡、扁担悠悠,挑稻谷的人疾行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然而,挑谷子对我来说则是严峻的考验,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灾难。记得16岁那年,我第一次挑起装满稻谷的箩筐,开始尚能磕磕绊绊行进,勉强跟上送稻子的队伍。可是走了不上一里路,我就掉队了,挥汗如雨,双腿发软,挺不直腰,迈不开步,在日头的暴晒下眼前灰蒙蒙的一片,看不清路;脑袋继而开始昏沉沉起来,似乎有中暑的迹象。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我的双腿就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用步履蹒跚、举步维艰的词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再加上肩膀被扁担来回摩擦,不长时间就变得红肿起来,沉甸甸的担子压在肩上,酸痛浸入骨髓。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换肩频次不断加大,此时的我,额头青筋直跳,眼冒金星,呼吸加快,躯干负重,心中憋满气,感觉挑着担子,通往家里的路是无比的遥远。那时,真的有一种度日度时度分度秒如年、生不如死的感受。然而,我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也是一个不肯随意服输的人,哪怕肩上的担子再沉重,哪怕脚下的路再漫长,哪怕头上的日头再辣毒,哪怕脸上汗水淌得再多甚至流进眼里,哪怕肩上的皮肉被磨得起泡出血,我都咬着牙硬挺,一步步地走,一分分地熬,实在走不动就歇歇,就这样,一担担稻谷攒劲地挑,一肩肩稻谷使劲地挑,一丘丘稻田拼命地挑,一家一家稻谷玩命地挑。
三年后,挑谷子带来的磨难并未能把我弱小的躯干压垮,我最终挺过来了。18岁时,我成了乡亲们眼中挑稻子的好手。沉甸甸的担子压在我的肩上再也不是一种负担,肩不再酸痛,腿不再发软,腰也可以伸直了,头也不再晕,眼也不再花了,从离家最远的稻田挑一担75公斤左右的稻子回家,我可以一口气连路小跑,我成了乡亲们认可的“职业”挑稻人。同时,经过挑谷子的磨炼,我凭借我的力量和坚韧成了乡亲们眼中的标准的男子汉。
山村打谷子。陈浩摄
有人说,有时候苦难是一种财富。我的打谷子和挑谷子的经历似乎印证了这句话,那段经历成为我的人生财富,激励我在人生道路上奋勇前行;进一步熔铸了我决不轻言失败和放弃的血性,支撑我继续前行。历经岁月的沉淀,那段经历不但没有退化淡色,反而在时间浸泡中历久弥新,越发越值得回味,成为我不能忘怀珍贵的记忆。
在打谷子有苦也有乐。如果要说打谷子的乐趣,莫过于在稻田里抓稻花鱼了。我的老家有在稻田里养鱼的习惯。每年端午节前后,家家户户都会买一些鱼苗,放在水源有保障的稻田。这些鱼吃着稻田里的微生物和稻花长大,俗称“稻花鱼”。“稻花鱼”生猛鲜活,肉质紧实,体态圆润,味道鲜美,颇受市场青睐,是村里人一项主要经济收入。
打谷子的时候,这些养有鱼的稻田,在打谷子之前是不会放干水的。打完放有鱼的稻田的谷子,大家就集中在稻田里抓鱼。此时,吃了几个月的稻花的鱼早已经膘肥体壮,由于在打谷子的时候受到惊扰,它们似惊弓之鸟,在田里来回游动,有的惊慌地跃出水面,鱼鳞在日头下闪耀着银光;有的惊恐地四处逃窜,身子拍打着水面,发出的“哗啦啦”声音。大家已经按捺不住冲动,不等主人吩咐,就开始抓鱼,用手摸、用背篓罩、用撮箕撮,用上了捉鱼的十八般手段。在捉鱼过程中,大家和鱼斗智斗勇比耐性,一边欢声笑语相互戏谑,一边“宜将趁勇追穷寇”,千方百计把稻田里的鱼捉完抓尽。
稻子黄了、稻花鱼肥了。余扬辉摄
捉鱼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大家讲究策略,密切配合,围追堵截,在紧追慢赶中,在闲谈讲笑中,不知不觉捉完了稻田的鱼。大家会用稻秆搓成的草绳串上鱼,一人提一串,带着兴奋和喜悦,交给主人家,而后高兴地议论彼此的“斩获”成绩,早把打谷子过程中的劳累和疲倦抛到脑后了。捉稻花鱼有乐趣,吃稻花鱼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因为稻田里的鱼,就是当天晚饭的主打菜。捉来的鱼洗净剖好,在灶台上的铁锅里,倒上茶油,用文火把鱼煎成两面焦黄后,放入切好的辣椒猛火翻炒,继而又用文火焙炒。40分钟后,鱼肉的鲜香便融入辣椒之中,辣椒的清香也浸透到鱼肉之间,辣椒的辣味和鱼肉的鲜相互叠加、交织,碰撞出一道集鲜、香、咸、辣于一体的,既可下饭又宜佐酒的苗鱼。夕阳下的晚餐,有了这么一盆具有地域特色的苗鱼,大家大块吃鱼、大碗喝酒,打谷子所受的累所受的苦都得到了消解,都觉得苦有所值、乐有所值了。
时光飞逝,社会进步,现在乡下打谷子的方式也与时俱进。好多年没打谷子了,去年公休假期,我回到乡下老家,和老弟一家打了一天的谷子,真切地感受到了科技进步带来的便利和好处。
去年打谷子赶上了好天气,老弟家打谷子的任务不那么紧迫,在时间上显得游刃有余。我们打谷子第一天不请亲友帮忙,自己打最远的稻田。早早地,老弟用三轮车把打谷机运到稻田边,我们吃过早饭,坐车来到稻田开始割稻。割好稻子码好后,我们把打谷机推到田里。打谷机是老弟前年买的轻便型打谷机,体量小,重量轻,一个人扛也不费力,动力是柴油机,可以免除踩打谷机之苦。割好稻子后,在打谷子时,老弟发动柴油机,在柴油机的带动下,打谷机的磨球通过打谷机上的柴油机的传动轴联结飞速旋转起来,我们只需要把割好的稻子塞进打谷机的打谷仓。片刻,打谷仓里马上堆满了金灿灿的稻谷,而稻秆稻叶则被打谷机拖进嚼碎,从另外一个管道吐出来。打好的谷子溢满打谷机的打谷仓后,老弟就用尼龙袋装好,一袋一袋码在田坎上。待一丘田的谷子割完打完后,我们集中将打好的谷子装上三轮车,用三轮车把谷子运回家,免除了以前令我心悸挑谷子之苦。现在,打一丘两亩稻田的谷子,我们只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轻松完成了。
另外,据老弟介绍,近年来,我们老家很多农户利用精准扶贫政策和国家农机购置补贴政策,纷纷购置了水稻生产耕作机和收割机,有效降低了水稻种植的成本和劳动强度,提高了劳动效率。现在老家,打谷子很少看见呼朋唤友帮忙的大兵团传统方式了。
白云苍狗,时光如梭。每当到初秋打谷子的季节,我的眼前就浮现以前打谷子的陈年往事。打谷子这桩农活的前世今生,反映了社会变迁,体现了社会进步,它们承载着浓浓的乡愁和沉甸甸人生况味。我的经历将永远珍藏在我心底,伴随我沐风栉雨,继续前行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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