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物志雾都的一个雨天

重庆是雾都，是座水汽弥漫的南方城市。

潺潺雨声，是这里动听的旋律，贯穿了四季与朝暮，天际烟灰般的蒙蒙水色，是这里重要的色调，存在于晨昏和三旬。

这里的夏天总是湿漉漉的，雨下得热烈，雨水沿着石梯路或者天桥一阶一阶往下倾泻。公路上的雨水在凹陷处积出一滩水洼，小汽车风风火火地开过去，路上的行人避不开，是总要骂几句的。而秋冬已经没有明显的界限，整日整夜灰蒙蒙的，人们在湿润的飘着小雨的冷空气中低垂着头，或者目光失神。

什么时候到鹅岭的瞰胜楼上张望，嘉陵江长江上总是飘着散不开的一层白雾，整座城市像一部黑白默片。

短暂的春天只有靠雨水来维持个性，从开春一直下到清明，是一场连绵不断的，仿佛始终牵连拉扯着的雨，像夜里女人的低声哭泣。风一吹，雨一下，刚开的桃花在空中雨中无序翻飞，最后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逃不过被撑伞人的足迹污染践踏。

雨天的重庆是拥挤的，早高峰的大桥上早已车满为患，弯弯绕绕又狭窄的道路上堵塞的车流从上坡排到下坡，脾气火爆的司机重重一拳落在方向盘的中央，嘟嘟刺耳的鸣笛声在楼宇间回响。雨水滑落车窗和雨刮机械地来回擦过的噪声，让堵在桥上半个钟头的白领心烦意乱。车载收音机调出“重庆交通广播”，女主播的嗓音在雨里有点闷：“受持续降雨天气影响，城区多数路段拥堵，今晨我市已发生多起追尾事故。”

公交车站塞满了等车的上班族和学生，这拨人有时会和商铺门口躲雨的人挤在一起。一个男生接过刚刚切好的两份酱香饼，没来得及开伞就匆匆跑去正好抵达的公交，这短短几米路程足以让他淋湿校服的衬衫。沙坪坝1、9、环三条线路的乘客密密麻麻从某一个地铁口冒出来，千伞万伞无数条流动的线被迫在三峡广场交汇，直到它们一波接一波涌入另一个地铁口。每个来沙坪坝站外换乘的乘客平均要出站停留8分钟，在雨天，这个数字会差不多翻番，因为湿滑的路面、拥挤的街道，和堵在出口，穿着筒靴，手里提着大桶小桶，桶里装满各式各样雨伞的阿姨——“雨伞雨伞雨伞，十块钱一把，妹儿看下要不要嘛”。

#1

下雨的日子，全城的摩的司机会给自己的摩托装上红蓝相间的加长款雨伞，大概就是普通圆伞接了一块长方形的布，用来给后座的乘客挡雨。穿着荧光色夹克的交警很快也会骑着摩托赶到路口，他们比划着手势决定哪些车先走哪些车暂停。这些绿色的身影一出现，原本扎堆的摩的司机们就会赶紧往四面八方散开，突然加速的车轮在路面掀起一链水花，发动机的轰鸣声在沉闷的雨声中有些突兀。

整座城市的交通系统陷入繁忙和慌乱，连带图书馆、商场、医院也变得紧张、不安起来。坐着摩托、出租车、公交、地铁来的学生在八中校门口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要挨个检测体温才能入校。时代天街的清洁工要在最快的速度为4个馆区23个出口安置吸水地毯，启用雨伞套装机，雨水不允许被带进商场让顾客滑倒。

降水不期而遇，冲刷掉一座城市的伪装，我们终于得见雾都的真实。她陈旧而沧桑，粗粝的墙体被雨水打湿成深色，那上面遍布裂痕和时代的斑驳，如立于风雨中飘摇的危楼，疲态尽显，忧愁和阴郁是她的底色。城市运行机器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强大，一旦渗进雨水，单调但熟悉得让人安心的节奏被扰乱，人们丢失了惯常的确定性和安全感，开始焦灼、担忧、无所适从。我们行走其间，被冷雨拍打，被冷风袭面，我们一生浸润在这过分潮湿的气息，在不知不觉之中为彼此撑伞的，是身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普通人。这里的松软、琐碎和柔情，在哪一个雨夜不叫人依恋？

#2

数不清的雨丝被暗黄的路灯切割成一段一段，成群的涨水蛾在街灯下飞来飞去，地砖缝隙里的泥水溅湿裤脚，雨水落在雨伞上屋檐上空调外机上，落在发梢鼻尖脸颊和眼角，天地间的寒意突然袭来，那些压抑的情绪就再也藏不住了。

火锅店里有醉汉吵得面红耳赤，桌上的菜品洒了一地，绿色的山城啤酒瓶碎片散在过道上，一个年轻的女服务生捂着耳朵，望着挂在窗户上的雨水和窗外那些倒霉的裤腿，一言不发。

那个远离家乡来重庆读书的学生被淋得浑身湿透，他在街边冒雨等了十分钟也没有亮着“空车”提示牌的出租车经过，妈妈的电话怎么这时候打过来呢，他忍不住靠在电线杆上嚎啕大哭。

居民楼某户人家传出吵闹和摔东西的声音，男主人先于他的儿子夺门而出，他坐在单元楼出口的台沿上听雨，烟圈飘在雨中像一团雾很快就消散。

还有一对情侣像是在闹分手，女人扬长而去留下男人一个人在雨中，路灯下只能看到一个孤零零的黑影，和无数银白色的雨丝无声地坠落。

我们不可避免地在雨天陷入困境，哪怕努力维持体面，假装独立和冷酷，直到大雨突如其来却发现还是不能逃脱被雨淋湿的命运，发现此时此刻最短缺的，不过是一个愿意淌雨给自己送伞的人。雾都的雨天告诉我们，孤独是真实的，悲伤是真实的，疼痛也是真实的。情绪的阴霾不断堆积，就连呼吸和思想都变得浑浊湿润窒塞，我们需要的只是划开一个泻口，哭吧落泪吧歇斯底里吧，让雨落下来，只要对自己足够诚实。

新海诚的《言叶之庭》也是一个发生在雨天的故事。逃课的秋月在一个雨天初见了大他十二岁的雪野，他们总是在下雨的日子不约而同来到公园里同一个角落，聊天，分享便当和啤酒，或者安静地各做各的。在漫长的梅雨季，雨水、雾气和陪伴让他们对彼此生出了不由分说的情感，一段超越世俗眼光的爱情就这样在持续降雨中发生了。在电影的开篇，秋月这样描述下雨天：

#3

“陌生人的雨伞打湿校服的一角

谁的西装传来樟脑丸的气味

旁人的气温紧贴在背后

浑浊的空调风扑面而来。”

重庆有着与关东类似的亚热带季风气候，雨季漫长，空气黏湿，下雨总是伴随着大雾。撑一把伞独自行走在烟雨中，走入霏霏而想入非非，好像总有一点渴望，一种冲动，一些暧昧复杂的情愫在雨雾中酝酿，天潮潮地湿湿，这湿润的雨和雾的气味，把分裂的城市、陌生的人们、孤独的心、破碎的爱粘合在一起——哪怕只有短短一个雨天。

雨总会停，不间歇的雨水打湿了所有情绪，同样也会冲刷走那些阴天里的阴郁和愁绪，让它们伴随着整座城市的排水系统，润入最沉稳温和的土地。

在《雨中曲》中肆意跳舞的男人，在街头穿着雨衣踩水的孩童，越过连绵不绝的雨丝拥抱爱人的女人，撑伞在出站口等待的老人，他们的眼眸透亮，被冲刷了一切阴霾，只剩下发自内心的欢欣，在等待着放晴后的那一刻，可以在阳光下继续保持着对生命的热爱。

#4

一个湿漉漉的雨天，一场牛角沱大桥北桥头的碰面。朝着北滨路的方向一直走，这是一段长下坡路。水汽里漫开红绿灯的光晕，开拓儿车的司机招呼他们要不要坐车，好几趟轻轨载满乘客又从头上飞过。二手市场的老板开始收摊从楼里出来，抱着一堆胶片相机放进长安车的后背箱。房产公司的广告牌把绿色的投影倒映在湿滑的地面，橱窗上写满了附近商品房的价格，一对情侣手牵着手在门口端详。四五个人在串串店门口的屋檐下躲雨，其中两个人几乎同时坐上塑料凳然后发出凳子碾碎地上瓜子壳的声音。水雾笼罩下的对岸灯火朦朦胧胧，身边人的身影恍恍惚惚。一把伞下的两只手滑到了指尖，谁也没有松开。就是这样一个雾都的雨天。

文字

陈永乐

图片

视觉中心、网络和《言叶之庭》截图

编辑

李新月

审核

王建明

责任编辑

刘书彤毛燚

指导

姚璐包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