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爷爷去世已经三十多年了,只是爷爷的音容笑貌还历历在目。
想起爷爷,眼前是一个小个子的小老头,身后是一头高大的黑水牛,只有一只牛角,毛色黑亮,眼睛圆溜溜,眼里闪着凌厉的光,让人望而生畏。小老头虽然精神矍铄,但瘦瘦小小。一人一牛、一大一小,对比鲜明。夕阳下,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又仿佛相依相偎,那就是爷爷和他的老伙计——大水牛。十几年如一日,爷爷和大水牛就这样走在田埂上,走在夕阳下,是村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曾经那也是一只普通的和其他牛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水牛,某一天它的缰绳突然脱了,然后牛不知怎的就发疯了,村里青壮年围追堵截试图重新套住它,它像西班牙公牛一样攻击人,还好人都避开了,它却自己一头撞到了田埂上,撞断了一只牛角,变成了独角牛魔王,可依旧鼻子呼出热气凶悍得不让人接近,全村人作鸟兽散。这时候爷爷慢慢靠近它,和它小声说着安抚的话语,居然让它收敛了戾气。自此之后,大水牛最后像认主了一样,只让爷爷放它和喂它,用它耕田犁地。我还问过爷爷,为什么大水牛只听你的话。爷爷说,动物比人聪明,它知道谁对它是善意。爷爷让我也不要怕它,其实动物更怕人类伤害它们。爷爷把大水牛照料得很好,总是找最好的草地去放牧,还常常给牛刷毛,爷爷总叫大水牛:老伙计。爷爷也真的当它是老伙计一样,还常常对着老伙计说话。大水牛于是长得更加毛色锃亮,眼睛囧囧有神。
有一天,爷爷找到了很远的一片草地,去放大水牛,就在那里长了一片不知名的植物,大的有一米多高,爷爷扯回来几株,扎了一把扫帚,刚开始只用来扫扫门前灰,结果发现打扫家里哪里都好用,于是爷爷又去收集了一些种子,在菜园试着种,结果它长出了一大片,长势甚猛,碾压园子一众其他菜。于是爷爷就扎了扫帚去街上卖,五毛钱一把。街上的人问这是用什么扎的,爷爷就说:用扫帚栅扎的,于是这种没人注意的野生植物就走入人们的视野,开始有了名字:扫帚栅。爷爷扎的扫帚紧密细致,又好用又耐用,还比高粱扫帚便宜,所以大受欢迎。爷爷每年要卖上百把扫帚,那时候五十元可是一笔巨款!这些钱大部分爷爷会给奶奶做家用,也会留一小部分充实自己的小金库。
爷爷的小金库大都耗在烟上了。爷爷爱抽烟。他抽的烟都是我放学的时候去大队小卖部帮他买的,我还记得烟的名字:圆球、新华、大公鸡。大公鸡最便宜,村里人大都是抽大公鸡的烟,爷爷也是偶尔买圆球和新华。他抽好烟也总是与村里烟友共享,甚至有人烟瘾上来,没钱买烟,就直接来我爷爷蹭。爷爷脾气上来的时候,脾气很大,全村人都怕,可爷爷又是个最心软的,妈妈常说:别人不知道抽了你爷爷多少的烟。
后来有人试着找爷爷求取扫帚栅的种子,爷爷毫不犹豫的把种子都给他们了,还教他们如何种,扫帚栅种好了还教他们怎么扎扫帚,免费提供一条龙服务。用爷爷的话来说:唉,都不容易啊。尽管爷爷“培植”了一批竞争者,但爷爷的扫帚始终是最受欢迎的,因为爷爷的扫帚比别人扎得都好。扫帚栅扎的扫帚一直火到现在,如果扫帚栅有灵性的话,它会知道对它有知遇之恩的就是我爷爷了。
不仅仅是扎扫帚栅,爷爷做任何事情都真的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说到这,我不得不说跟爷爷一起扭把子的事情了。我小时候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扭把子,没有之一,而更怕的是放把子的那个人是爷爷。众所周知,把子是为了放在灶里烧的,不是为了放在家里给人看的,可爷爷却偏要将把子整理得光滑均匀,连一根杂草也不能耷拉下来,必须抚得平平整整。每次和爷爷扭把子我都心急火燎,恨不得那堆草眨眼就扭完了,爷爷却慢条斯理,放把子如同雕琢艺术品。我内心很想大叫:你受得了吗?唉,我的个爷爷哟!
奶奶说爷爷胆子大,什么都敢做,爷爷感叹:因为穷啊!有一年爷爷又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些烟叶的种子,种了一块地的烟叶,成熟了之后,爷爷带着全村的烟民一起卷烟叶子抽,这也火了一段时间。在那个年代,爷爷只能小打小闹,改善自己的经济情况。我想爷爷若是生在现代,肯定是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让爷爷大出风头的,还有爷爷堆的草垛子。每年村里的草垛子,都是爷爷堆的。那一年村里唱戏,戏台子搭在稻场上,等十里八乡看戏的人来了之后,最先吸引人的不是漂亮的青衣花旦,也不是蹡蹡的锣鼓声,而是稻场上的几个草垛子。草垛子的造型像昂首奋蹄的高头大马,活生生的仿佛扑面而来。大家都驻足围观,啧啧称赞。外行看的是造型优美,更有内行人说这草垛是有讲究的,特别要能防水,草垛要从秋天堆到来年春天,其间要经历风霜雨雪,草垛如果没有堆好的话,雨水会灌进内里,来年草就从里面烂了。爷爷堆的草垛,雨水会顺着草木流下来,四面散开,水不会流进去,草不会烂。于是还有人来向爷爷请教堆草垛的秘诀呢!爷爷也都是毫无保留的倾囊而授。
那个年代,还偶尔会有做生意的人夜晚走到我们村里,回不了家。爷爷总是热情的把人留在家里,让别人借宿,家里人担心别人是坏人不想留,但爷爷总是说:谁没有为难的时候?爷爷喜欢跟这些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聊天,爷爷说这些人眼界更开阔,我想是有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的意思。第二天爷爷再好好的把别人送走,从不要别人的答谢。
可能正因如此,矮个子的爷爷在村里很有威望。村里有人丢了猪牛,有人家里孩子受惊吓发烧了,也都找爷爷询问,我们这里叫“掐时”。我理解可能是掐算时辰。爷爷会回房静默十几分钟左右,然后告诉他们去哪里找,是去村子东边的坟几,还是去村子南边的沙冲,抑或是去西边的秀塘,还是去北边的龙山。好像每次都能找个正着。若是孩子受惊,爷爷就指点他们哪里烧纸,或是树下,或是废弃的院墙边,说是过路的小仙(我觉得爷爷的意思是指过路的小鬼)顽皮摸了孩子,只要烧点纸,禀告一番,就可以恢复。
听妈妈说,我小时候也被惊吓过一回,那正是准备开镰割谷子的时候,我发烧喝了药躺在床上,妈妈正和小姑拿出去年放好的镰刀看看好不好用,爷爷正在打捆草头的要子:一种草绳。(不用说,爷爷打的要子虽说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在村里绝对是爷爷认第二,没有人认第一的。听爸爸说,打要子技术性很强,太紧太松都不好用,爷爷就能拿捏得恰到好处。)屋外母鸡咯咯的叫。妈妈和小姑正细声碎语,我突然抱着枕头,打着赤脚跑出来,一头扑在妈妈怀里,大哭道:我没有!妈妈吓慌了,爷爷赶紧上前拍我的背。晚上,爷爷吩咐妈妈和奶奶去井边烧了一些纸,然后奶奶叫“桂子,回家呀!”妈妈就答“回来了!”就这样一直叫到回到家里。妈妈说第二天,我就退烧了,又活蹦乱跳了。
我中考前夕,也挺紧张的,就跟爷爷说:“爷爷你算算,你孙女中考会不会考好?”爷爷说:“好!”然后正襟危坐,掐指一算,又摇头又点头。我有点懵,爷爷说:“不是状元,就是榜眼。”我半信半疑,可中考我真的考了胡林中学第二名,我觉得很神奇,就问爷爷:“你真的会算?”爷爷轻轻拍了一下我的头,笑道:“这个不用算的,我的孙女那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哈哈哈。”我一直搞不明白,那爷爷到底是会算还是不会算?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爷爷的老伙计大水牛去世了,爷爷也老了。但是爷爷还是很有精神,他还笑他的老伙伴汪爷爷太弱,一变天就感冒,整天咳嗽,他笑:你将来肯定走在我前头。汪爷爷也哈哈笑道:那肯定的,你现在还能像年轻人一样挑草头。
可是有一天,爷爷突然中风了,经过全力救治,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还是生活无法自理,整天只能躺在床上。爷爷一生空不住、闲不下来,这下真是憋死爷爷了。大家白天都忙着干活,妈妈白天负责爷爷的三餐饭,晚上爸爸和小叔轮流陪爷爷,把爷爷照顾得不错。只是爷爷希望有人陪他聊天。
但是大家白天忙,晚上累,都没什么时间和精力陪爷爷聊天,爷爷就很抑郁。有时候他又觉得自己现在废了,拖累大家了,就在屋里唉声叹气叫:得生,你买点老鼠药给我吃了算了,一了百了。我妈一边做事一边笑:那我可不敢。爷爷又说:那我自己勒死自己吧。妈妈又笑:那也不行,那我以后在家里怕。然后妈妈劝爷爷:我们又没有嫌弃你,你就好好的吧。
我那时候在读师范,每星期回来,就坐在爷爷床边陪他聊天。爷爷有时候问我:在学校谈朋友没?我回答没有。爷爷就说:找个人品好的,对你好就行,不要太在意别人的家庭条件,家庭条件将来你们自己去创造,结亲如结义,也不要找别人要彩礼。妈妈在堂屋听见了,就说爷爷:她还小,你现在就跟她说这些做什么?爷爷:我孙女这么好,一定能找个好伢。爷爷说:得生是个好人呐,将来有好报的。我妈妈叫“则生”,可爷爷总叫妈妈“得生”。爷爷又说:你以后要孝顺你妈啊。
爷爷自己把抽了一生的烟戒掉了。
爷爷去世前一个星期,我回家,太阳正好,妈妈在门前铺上稻草,铺上被子,爸爸把爷爷抱到屋外晒太阳,爷爷歪在被子上,瘦瘦小小的。爷爷还是很有精神,一直说:他这一生也吃了苦,也享了福,儿孙满堂,还到部队去过,有人给他端饭送水(因为大伯当兵,曾接爷爷去住过一个月)。
爷爷还很早之前就给自己看好了墓地。
过了几天,爸爸去师范接我,说爷爷去世了,我不敢相信。
爷爷下葬那天,我脑子乱乱的,哭也哭不出来。等亲友散去,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泪如雨下。想到妈妈说我一出生,爷爷没有嫌弃我是个女孩,高兴得不得了,还给全村人送糖面吃。后来我上学,爷爷要我买烟,还总是逗我:两盒新华多少钱?不是四毛,是三毛吧,你是不是贪污了……
还有爷爷给我讲过的那么多故事,我至今还记忆犹新,印象最深的是雷公电母的故事。爷爷说:吃饭不能剩饭,不能把饭洒在地上,如果把饭洒在地上,雷公电母发脾气会用雷劈你。一直到现在,我吃饭都是吃得干干净净的。……还有新年除夕夜,爷爷总会给我和弟弟压岁钱,是平时爷爷积攒的一毛硬币,用纸卷成一筒。爷爷用一口烧坏的大锅,烧一锅柴,屋里暖烘烘的,一家人围着火边开开心心地说话。半夜我们倦了,都去睡了,爷爷一个人坐在火边,搓麻绳。到了十二点,爷爷去门口放鞭炮,然后继续坐下来搓麻绳。爷爷除夕总是一个人守一整夜,第二天一早,我们起床,爷爷已经坐在大桌边等着我们吃饭了。
以后再也看不见爷爷了,后来很长时间,我都希望梦见爷爷,但一直也没有。我依然很思念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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