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神的存在,严肃教诲下的,神秘信仰
从小,每当有什么重要场合,我爸便会很严肃地告诉我,有些时候是绝对不能乱说话的。
「当心遭坛神听见了。」
这总让我觉得,在这片土地上,还有些我们并不知道的东西存在。
或者说,我们知道他们的存在,但无法理解。
以至于后来,每当我想起这些事,都会不自禁地打个冷战。
01少年
小吴哥是我这些年来见到过最有出息的人。
不仅仅是我,几乎认识他的所有人都这样评价他。
他从小便听话、热情,见到谁远远地都会开心地大声打招呼,脸上总是挂着笑,看见谁有啥事也都会热心地上去帮忙。
他的这种帮忙绝对不是假装作态,他是真的会把事情从别人手上抢过来做,想要帮邻里邻居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听我爸说,小吴哥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只一周就把作业全部做完,然后就跟着他爸去给别人修房子当小工。
本来主人家还有些不愿意,吃晚饭时便提起这事,说这娃儿年龄太小,提也提不动,扛也扛不了。
言外之意,是担心他干的活没有大人多,给一个小工的工钱不划算。
小吴哥的爸爸,我叫吴二叔,他听到这话,只尴尬地笑了笑。
他说自己本来也没打算让小吴哥来,小吴哥自己想来帮家里分担一下,刚好这儿又缺个小工,那既然这样的话,明天就不让他来了。
但小吴哥将这话听进去了。
第二天早上,主人家都还没起床,他便早早地赶到了,开始和灰、码砖,等到主人家起床的时候,看见小工该干的事情,都已经弄好了。
满头大汗的他,嘿嘿一笑,对着主人家说,我力气可能小了点,但是年轻嘛,手脚麻利,精力旺盛。
从此便没有人再能说他什么。
等到开学时,他早已经攒好了自己的学费,存下了些钱,还给父母添置了一套新衣裳。
那时他才十二三岁,后来诸如此类的事情也发生过不少次。
以至于后面有人提起他,都会摇摇头,说可惜,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娃儿,死得却这么早。
相对这么听话的一个儿子,吴二叔年轻时的风评好像又是另一个极端。
隔壁幺爷爷提起他的时候,总是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他年轻的时候,经常跟个疯子一样,发病的时候,哪个看见他都躲得远远的。」
我那时便觉得,世间好坏总是等量的,有个这么好的儿子,却摊上这么个爹。
「后面刚有了你小吴哥的时候,也疯疯癫癫的,老远看见人就嘿嘿嘿地笑,晚上看见他都觉得吓人。你小吴哥慢慢长大,他才好了些。」
小吴哥似乎没有什么叛逆期,成绩也很好。
一直到他高中毕业,也顺利地考上了好大学。
那时,我的外公会在夏天的时候来我们家住几天。
某天早上,天还没亮的时候,外公遛弯回来,就撞见了背着硕大一背篓猪草的小吴哥,正往家里赶。
外公并不认得他,但小吴哥却认得我外公,也许是跟我玩的时候,我告诉过他,他便记得了。
他将背篓磕在一块大石头上,远远地便跟外公打起了招呼。
「爷爷这么早起来散步呀!」
外公见他这么热情,有些诧异,左右寻了一番,四周没人,确定小吴哥是在跟自己问好,便笑着回应:「嗯,早上起来到处走一下,背那么大一背篓,重不重啊?」
小吴哥笑了笑:「不重!」
说罢便艰难地迈开腿,一步步往回走了。
吃早饭时,外公问起我妈:「早上有个娃儿跟我打招呼,背了一大背篓,往底下走,我没认出来,是哪个屋头的娃儿?」
我妈一边吃饭一边回答:「那肯定是小吴嘛,年轻娃儿些只有他才起来得这么早。」
我妈看了我一眼,继续说:「说起别人今年还考上大学了,不容易啊,可惜他那爹不争气,年轻的时候疯疯癫癫的,没存下些钱,现在好不容易家里出了个争气的孩子,又没钱供。」
随后干脆又转过头,郑重地对我说,「你小伙子要是考上好大学了,我们砸锅卖铁也要供你。」
我听着有些不耐烦。
外公长叹了口气。
「哎,娃儿是个好娃儿,可惜一副短命相。」
我妈是个热心肠,听见这话,眉头一皱:「你说你这老汉儿,越老咋越讨人嫌,别个年纪轻轻的,喊你一声爷爷喊得不对?大清早你咒别个短命,要是遭他爹听见了,他不站在那坡上骂你才怪!」
外公没说话,继续吃着饭。
我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小吴哥的家,住在后山上面,为什么是往底下走?背了一大背篓,是什么?猪草吗?
我也没有多问。
我记忆中,小吴哥称得上叛逆的唯一行为,便是抽烟。
暑假快要结束的某一天,小吴哥跑来找我,悄悄给我拿了根烟,我俩蹲在老房子后面,悄悄地点上。
「我要去打工了。」小吴哥告诉我,「我爸拿不出钱。」
「你不读大学了?」我被烟熏得有些睁不开眼。
他长叹了一口气,说:
「读啊,先打工挣钱,挣到钱了再继续读书。」
「要打好久工哦?」
我有些伤感地问他。
「我准备出去两年。」
他将烟头在地上戳熄,揣在兜里:
「你要好好读书,以后考个好大学。」
后面的话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小吴哥对我的嘱咐,让我好好读书,还有他把那天没抽完的烟都交给了我。
第二天晚上,我爸带着我,提着两瓶酒,去他们家吃饭。
到了才知道,是小吴哥第二天就要走了,今晚请大家吃个饭。
我爸去的时候,不清楚情况的我妈,还以为是吴二叔终于有了些出息,愿意丢下他那脸面给他儿子想想办法凑凑钱,便拉着我爸,给他兜里装了几百块钱。
钱倒是没用上,毕竟小吴哥是要出去打工了,不过当天晚上气氛很好。
我第一次看见小吴哥喝酒,他说后面几年尽不到做儿子的责任,今天一定要陪他爸好好喝一顿酒。
我依然记得,后面他喝多了,满脸通红,拍着他爸的背说:「爸你等着,我以后回来的时候,要当老板!至少要带两个人回来,一个司机,一个秘书!」
吴二叔乐乐呵呵地说:「那最好是带三个回来。」
我猜,吴二叔是想说,再带个女朋友回来的。
当时我便觉得这句话,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他走后,村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只不过大家都觉得,似乎确实少了点热闹。
与他一同出去打工的人,农忙的时候回来了,也没再出去。
听他说,小吴哥现在在大城市里,发展得很好。
一年后,一辆吉普车开到他们家。
车上刚好下来了三个人,一个是他的司机,一个是他的秘书。
另一个是他的女朋友,他老板的女儿。
庄严肃穆地捧着小吴哥的骨灰。
听说,他是开车准备回家的时候,出了车祸,一辆大货车从他的车上碾了过去。
吴二叔看见后,哭得喘不上气,蹲在墙角狠狠地抽着自己的嘴巴。
我看着吴二叔,想起了他在酒桌上,醉醺醺地对着小吴哥说的那句:
「那最好是带三个回来。」
02勾生替死
外公是名医生,但听我妈说,外公的父亲,是我们那儿非常知名的端公先生(民间阴阳先生)。
外公本人也是跟着他父亲认真学了好些年,还是分了背篮子,就是出了师,入了行,有了辈分的。
而外公的父亲,我是后来才知道有多厉害。
厉害到什么程度呢,听我舅舅说,家乡所有的端公先生做法前,都要进行一个叫做开坛的仪式,请来自己的师祖师爷,也就是坛神,来协助自己做法。
而这个坛,又分文坛和武坛,不论开的文坛还是武坛,他们都会持三炷香,诚恳严肃地念口诀。
口诀前段往往都是「师祖王法真……」之类话语,而王法真,便是外公父亲的法号。
而在听到这个传说之前,我对于坛神的印象,仅仅是一个石制的,形状像鼓一样的雕像,上面刻着精致的花纹,放在一个底座上。
那雕像往往立在院子的角落里,长着青苔。
而一些兽头形状的,面目狰狞的石质雕像,又被叫做「吞口」。
我不知道这两种雕像之间有什么关系,只知道这并不少见,好几户人家家里都摆着坛神。
但从舅舅口中听到这段话,有一种传说和现实相融合的奇妙。
我小时候倒是见到过一次其他的端公先生开坛做法,是给同村的一个姓张的叔叔,做一个叫做勾生替死的法术。
后来,我爸回忆起这件事,仍然觉得后怕。
那天凌晨,张叔叔他爹上山下葬,我爸和其他几个人去帮忙抬棺材。
我们那边死人下葬,最好是亲儿子帮忙抬棺材,以显孝心,且抬棺的人要先出发,将棺材送到了,埋好了,出殡的人们才能过来。
这个奇怪的规矩有两个说法,一说是象征着「阴阳两隔,再不相见。」
但我记得更深的,是第二个说法。
说是怕死后变了罗刹鬼,再顺着众人的气息找到了回家的路,半夜回去,从最亲的人开始吃。
所以抬棺的人最多只能六个,棺材再重,也不能超过这个数。
而且抬棺的人需走在前面,一路上不能吹锣打鼓,怕弄出太大的声响,尤其是见到人了,也不能打招呼。
我爸说,那天凌晨,几个抬棺的人走到半路,只觉得那棺材异常地重。
同行的一人就开玩笑说,这老张生前就喜欢开玩笑,死了还要专门压我们啊?
说完这句话,本来哄哄闹闹的几人便一下安静下来,都在冒汗。
不知道是因为实在太重累的,还是听到这话吓的。那棺材确实重得非同寻常。
同样帮忙抬着棺材的李叔,看气氛有些凝重,便接着玩笑说:「别是里面装了两个人哦。」
听到这话,我爸立马严肃地让大家把棺材放下,随后走到李叔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李叔的嘴上。
「你莫遭鬼闯到了乱说!还装的哪个嘛!未必是你吗!」
帮忙的众人也都被我爸这突然的阵势吓到了。
而我爸也暗道了一句:「遭!」
过了几天,那些年轻人才明白,有些场合不能乱开腔,有些话是绝对说不得的。
也惊讶于我爸反应之快,两句话便转破了那谶言。
我爸后来也后悔,倒不是后悔打那一巴掌,是觉得不该再多说那最后一句,以至于到现在,他都觉得自己犯了什么莫大的错误。
恢复平静后,大家就又继续抬着那棺材,往坡上走着。
这次大家就再也没有说话,安静的乡间路上,只有几个精壮汉子抬着重物的喘气声。
一是,他们害怕自己再说错什么,
二是,他们发现,跟我爹并排抬着的那个张叔叔——死者的儿子,脸色有些不太对。
这么重的棺材,抬了这么久,他一声不吭,大气没喘,汗都没有一滴。
凌晨的月亮还未落下,月光照着他的脸,衬得越发的白。
等到棺材终于上了坡,几人慢慢将棺材放下,他便直勾勾地盯着他爹的棺材,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爸跟其他几个人对视了一番,都站在原地,吓得不敢动弹。
等了许久,远处唢呐的声音像是突然出现在了田间,出殡的队伍举着火把,沿着田坎慢慢地朝着这边走来。
我爸大喊一声:「跑!」
众人立马朝着人群跑去,张叔叔也笨拙地跟着他们跑着。
他跑起来的姿态十分别扭,像是手脚刚长出来似的,以一种奇怪扭曲的动作,极快地跟着众人。
几人冲进人堆里,身上冒着冷汗,颤抖着回头看着他。
队伍前头,负责出殡的端公先生看见跟着跑过来的张叔叔,大吼了一声:「站着!」
他立马站定,眼神木讷地看向端公先生。
他那刚承受丧夫之痛的母亲,看见他这副样子,也慌了神,连喊了几声他的名字,最后以近乎癫狂的声音站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嘶吼着叫他,他都只是慢慢转过头,双眼无神地盯着他的母亲。
像盯着他爹的棺材一样。
负责出殡的那端公先生也姓王,说之前也是拜在外公父亲的门下,出师取了法号,就改了姓。
他火眼高,一眼便看出,张叔这是丢了魂。
说是盖棺的时候,张叔站在了灯前,棺材盖上去,便连同他的影子一起盖进去了,缺了影子,便少了魂魄。
端公先生说,这便是六神无主。
于是帮忙出殡的人便分成了两拨,一边去给他的父亲填土下葬,一边带着他回家做法事。
那位王先生先去急匆匆地安葬了他的父亲,随后回到了他们家里,准备开坛做法,使的便是一个叫做「勾生替死」的法术。
之后的事情我就知道了。
听端公先生说,开坛做法的时间必须是晚上。
而那天我恰好放了假,他们家出了白事,爸妈都在他们家帮忙,我在家闲得无聊,就也在那里跟着玩。
本来父亲还让我回家去,说怕我撞了坛神,我妈说他是吓傻了,说自己从小看这些到大,也没见过坛神。
过去的时候,只看见他们家堂屋里摆着一张床。
而那个「六神无主」的张叔叔,睁着眼睛躺在床上,王先生跪在院子里,面前摆着几个水牛角。
我确实有些害怕,便躲在侧屋里,透过门缝看他摆弄。
他先是点了三炷香,作过揖,便念起了口诀。
我听不清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不过姿态确实无比虔诚。
随后他一把捡起面前的几个水牛角,往地上掷去。
那四五个水牛角的尖,便都直勾勾地指向堂屋。
我当时只觉得,这是什么戏法,想着这先生还真有些本事。
可那王先生却眉头一皱,又捡起地上的水牛角,再次掷出。
那水牛角还是直直地指向堂屋。
随后先生的神情就有些着急,连着又扔了几次。
那些水牛角还是指向堂屋里,确切地说,是指着堂屋里的床上躺着的张叔叔。
王先生索性站起身,破口大骂。
「你个畜生!老子给你面子你不接!等老子哪天去给你坟上泼腊尿!」
所谓腊尿,便是在尿壶里放了许久的尿,又臭又脏。
在此前,我只听过那些村妇骂人时,叫嚷着要去给谁人家的祖坟上泼腊尿,似乎是一种恶毒的诅咒。
而王先生对着堂屋说这些话,却显得有些奇怪,众人都不知道,他是在给谁说这些话。
奇怪的是,他说完这句话,院子里便立刻起了风。
那风越发地大,将侧屋的门吹开,我蹲在那里,被吓得动弹不得。
随后,王先生再次掷了一遍牛角。
这一次,那些牛角便端端正正地指向了外边。
那王先生终于满意,点了点头,又作了几个揖,随后将散落在地上的东西悉数捡起。
那风忽地停了,堂屋里床上的那个叔叔也撑着身子坐起了身,走了一步便虚弱地趴在地上。
他的母亲慌忙跑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已然哭红的眼睛关怀地看着他。
他说自己饿了,众人便七手八脚地拿了些吃的递给了他。
而我,依然蹲在那里,眼角的泪都不敢往下滴。
后来,我妈发现了蹲在那里被吓傻了的我,将我抱了起来。
我便偎在我妈的怀里,止不住地哭。
她问我是不是被吓到了,当时的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又过了大概一个月,爸妈又去了一户办白事的人家里帮忙。
而这次不管我怎么缠人,他们只打了我一顿,坚决不再让我过去玩。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那户办白事家死的人,正是那天帮忙抬棺材,因为说错话而被我爸扇了一耳光的李叔。
他在后山上砍柴时,不小心从坡上掉了下来,摔死了。
那时我明白了,勾生替死,是指找个人替他死。
给张叔做了勾生替死术,替他死的,便是李叔。
有时也会想:李叔若是不开那个「棺材里躺了两个人」的玩笑,我爸也不说那句「未必是你吗」,那死者会不会另有其人?
而那天,王先生做法的时候,正如我爸担心的那样,年纪尚小的我,确实看到了坛神。
他高大且狰狞,从院子外一个纵步跳了进来,身上穿着像是戏服一般的甲胄。
他就站在那里,肌肉发达得可怕,头顶几乎抵到了屋檐,雄壮宽大的手臂约有一人粗。
他朝着堂屋里躺着的叔叔大声怒吼着,那吼声便化作阵阵狂风,吹开了屋门。
我蹲在门前,被吓得动弹不得。
03梦和神仙
然而听我爸说,勾生替死这个法术,早年间他还见王先生做过一次。
那次又不同,张叔这次摆的是文坛,那一次摆的是武坛。
而恰好,那次是给吴二叔做法。
听他说,那次是村里人第一次见吴二叔第一次发疯。
那天吴二叔起得很早,拿着个锤子,叫嚷着,咒骂着,走到一处位于路边的坛神旁,两锤子便把那石制的坛神砸成几块。
而这似乎也不解气,他便站在一旁,一锤一锤地挥着。
直到早起的人从地里回来,看见满头大汗的他站在那坛神旁歇气。
叫他半天,他也不应,那人又惊又怕,连忙叫了几个人过来,把他按住。
按住后他嘴里依然叫骂着,诅咒着那些制止他的人。
问他为什么,他直骂着脏话,也不回答。
随后又突然朝着身边的人动手,一拳将他妻子打晕在地,于是众人慌忙将吴二叔用绳子捆了,商量着对策。
有人说,昨天傍晚都还看见他拿着些祭品,跪在那坛神旁,恭恭敬敬地作揖。
那人问他在做什么,他说自己没有孩子,想让坛神菩萨显灵帮帮忙,还信誓旦旦地说,这下就快有了。
寒暄后还给那人发了烟,那会儿举止都还正常,怎么今天就发了疯?
于是众人便觉得,这肯定跟那坛神有关,便喊人去找来了端公先生。
叫来的端公,也是我见过的那王先生。
他过来后只简单地问了两句,便吩咐人将桌椅板凳摆在院子里,高高架起,叠了四五层。
等天黑了,王先生将东西摆在案桌上,烧过香,便一个纵步跳上了那堆叠起来的桌椅板凳上,口里念着口诀,身上的黄袍随风飘摇着。
我爸的描述很奇怪,听他说,那王先生像是在展现自己的功夫一般,在那堆叠起来的桌椅板凳上翻腾着,做着各种动作。
而等他在那上面做法结束了,又一个翻身下来,查看着吴二叔。
可吴二叔嘴里依然叫骂着,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于是王先生便发了怒,叫人拿来斧头锤子,还吩咐道,斧头最好是杀过鸡,见过血的。
众人不解地递过斧头和锤子,只见王先生怒目圆睁,将斧刃抵在自己额头,又念了几句咒语,随即大喝一声,一锤子敲在斧头上,额间立马渗出了鲜血。
他便伸出二指,蘸了些血迹,在吴二叔身上画起符来。
手指刚触到吴二叔,他的叫骂便瞬间停止,转而变成痛苦的嘶吼,身上也开始徐徐冒出白烟。
我爸说,那烟的味道,闻着像烧的纸钱。
等王先生画完符,又用手指按在吴二叔的额头,吴二叔便马上倒头睡去,王先生便吩咐众人,扯开他的衣裳。
结果吴二叔的衣服一扒开,身上便显露出一道红色的符咒。
王先生一边捂着自己的手指,一边说,这下命算是保住了。
等到第二天,吴二叔便醒了过来。
他变得不爱说话,除了干活以外,便只是坐在自家屋檐下,抱着猫狗,每逢有小孩子走过,他便对着人家笑。
过了大概一年,小吴哥生了下来,吴二叔却依然时常发疯。
有时半夜,他会抱着小吴哥蹲在院子里哭,邻居看见了,便会颤抖着挨家挨户叫人,说他又发了疯,过来将他按住。
直到过了很多年,小吴哥慢慢长大了,吴二叔才慢慢变得不再疯癫。
有人便试探着去问他:「你当年为啥子要拿个锤子砸坛神呢?」
吴二叔才告诉众人原因。
那年他家里跑来了一只白狗,他正吃饭,看着可怜,便喂了那狗两块肉。
那狗吃过肉后,绕着屋子转了一圈,趴在了他门前的扫帚上睡着,不走了。
他又想起,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家里又跑来了一只黑猫。
也是给它喂了点吃的,那猫便也在他家里,赶都赶不走。
拿着竹竿去打,那猫便躲在房梁上,躲了七天。
后来看没人赶它走了,便从梁上下来,也不需要人喂它,自己捉老鼠吃。
吴二叔便想,家里又来猫又来狗,莫不是在给自己暗示,下一步要添丁了?
一直想要个孩子的吴二叔大喜,忙拿了些祭品,跑到坛神前,下跪作揖,恭恭敬敬地念着:
「坛神菩萨显灵啊,有娃儿的话,就明示啊,要是有了娃儿,明年给你修个房子啊。」
说完这些,吴二叔只觉得神清气爽,似乎有一股气在身体里流转。
晚上睡着后,便梦到了那神仙。
他说,梦里,他站在那神仙面前,只觉得那神仙特别高大,一团浓雾围绕着祂。
长什么样子也看不清,只能恍惚看见那神仙头上戴着皇帝似的冕旒,面前摆着一个案桌,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神仙看了半天,那浓雾里才传来一阵雄厚的声音:
「你昨年养猫,今年养狗,明年就要养人!」
吴二叔大喜,又跪在地上,一个劲地磕着头,忙说道:「谢谢神仙,谢谢神仙!」
可那神仙突然一顿,放下了手里的书,转过头,从浓雾里看向他,癫狂地笑着。
「哈哈哈哈哈哈!」
吴二叔看着神仙,等着祂说下去。
「一个都活不成!」
吴二叔愣了神,转而对着那神仙破口大骂,却睁着眼睛从床上醒了过来,以至于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在梦里看到的那个神仙。
他气急败坏,拿起一把锤子,骂骂咧咧地便出了门,将那坛神雕像砸得粉碎。
有人问起吴二叔,问他记不记得自己疯的时候。
吴二叔总是摇摇头,说自己只觉得是在做梦。
有时候能在梦里认出人来,有时候看到人脸上像被一团东西糊住了,看不清脸,也就认不出来。
梦醒了,就正常了。
04谶言
小时候听爷爷讲过一个很离奇的故事。
说是有一个书生进京赶考,走到半夜了,四处寻不到落脚的地方。
走着走着,看见前面出现了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屋里点着灯,里面的人影忙忙碌碌的。
书生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大半夜还在忙呢?
可眼下也别无他法,四周除了荒山便是野岭,若睡在外边,不撞了鬼都要被狼吃了。
书生便走上前去,敲开了那户人家的门。
敲了半天,一位老人才打开了门,询问着何事。
书生便说,自己进京赶考路过此地,不料天色已晚,想借宿一晚。
老人姓张,面对书生有些局促。
说若是平时,像此等人才,定要好生招待一番,可今日自己家里有些私事,不太方便,只能请书生在堂屋里委屈一晚了。
书生连忙道谢,说自己有个落脚的地方都很好了,并不敢奢求其他。
姓张的老人便领着书生去了堂屋,安置好了以后,便嘱咐书生早些休息,自己还有些事情要忙。
书生躺下后,也开始怀疑。
这大晚上的还要忙些什么?
可一来,人家确实心善,没觉得有什么恶意,若真要加害自己,骗自己进里屋,众人合力,岂不是更方便?
二来,张老人也说了,自家这是私事。
书生也不好多问,便躺床上睡去了,心想或许明天一早可以问清楚。
于是书生便安心睡下了。
睡着后,书生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到他睡的那间堂屋,唰的一下被一阵狂风吹开。
两个高瘦的人趁着月色走了进来。
左边那人穿一身白衣服,对着书生说:「鸡啄凿下死。」
右边那人穿一身黑衣服,对着书生说:「半夜子时生。」
两人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们走后,又是一阵风,那堂屋的门边便又自己关上了。
等书生醒来后,天已微微亮。
他越发觉得这个梦着实奇怪。
那俩人一黑一白,明显就是黑白无常啊,可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他便从行囊中取出纸笔,将这两句话写在纸上,贴在了堂屋的门后。
主人家还没醒,书生想着,这户人家也像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
便留下了些钱,急匆匆地赶路走了。
书生一路进京,顺利考上了榜眼。
在京城待了三年后,返乡当官。
一路人马走到一处荒郊野岭,却撞上了一条发丧的队伍。
骑着马的甲士对着发丧的队伍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你可知道这轿子里坐的是谁?」
队伍前面的一位披麻老人慌忙起身道歉,说无意冒犯大人,只是自己小儿昨天刚过世。
书生从轿子里探出头,看着那老人,越发觉得眼熟,便急匆匆地下轿问道:「老人家可是姓张?」
老人点了点头,说正是。
书生大喜,说:「你可认得我?」
老人看了书生半天:「确有些似曾相识。」
书生连忙道:「三年前我进京赶考路过此地,在您家堂屋借宿了一晚,您可记得?」
老人慌忙点头:「我记得,您来我家借宿时,正赶上我妻子生产,所以有诸多不便,只能请您睡在堂屋。」
听到这番解释,书生明白了那晚这家人的怪异,又继续说道:「后来进京,我考中了榜眼,却未曾想您家又出了这番事,还请节哀。」
老人瞬间泪如雨下:「可怜我那小儿啊!」
书生问:「是怎么回事?」
老人缓缓道来:「家中请了木匠,木匠做工时,怕小儿动他的工具,便将凿子放在风斗上,
小儿在风斗下玩,没人照看,没曾想一只鸡跳上了风斗,又恰好那凿子上爬来了一条虫,
那鸡一啄凿子,凿子便落了下来,端端钉在我那小儿的后脑勺上啊!」
老人说完这些,已然泣不成声。
而书生却也立不住,他想起了自己睡在堂屋时,做的那个梦,便身上发软,需人扶着才没摔下去。
愣了半天,书生才缓缓开口:「你家小儿,可是半夜子时生的?」
老人擦了擦泪,有些惊讶地点点头。
「正是,您借宿那晚,半夜子时生的,您是怎么知道的?」
书生颤颤巍巍地说:「我那晚做梦,梦见一黑一白的两人,对我说了你家小儿的生死。」
老人不信,书生便领着老人去了他们家堂屋。
堂屋门一打开,众人都看见,门后面贴着一张纸,上面正写着这两句谶言。
鸡啄凿下死,半夜子时生。
当时听着这个故事,倒是不觉得吓人,只觉得很离奇。
也给我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就是不管去谁家里,都喜欢跑去人家堂屋里看,看门后面有没有写着什么东西。
而传说终归是传说,我确实也从没见过谁家的门后面贴着这话。
直到后来,小吴哥去世后,他的骨灰撒在了棺材里,而棺材停在了他们家的院子中间,不能停进堂屋。
说他是死在外地的,叫「非伤」,而「非伤进房,家破人亡」,需在院子里停满七天,魂找到路了,才能下葬。
我们家照例去帮忙,我想着,小吴哥生前跟我关系也很好,于是也去帮忙烧水泡茶,招呼客人。
这是个轻松活,闲时我常看着吴二叔那哭红的眼睛,他总是带着哭腔忍着泪水给来帮忙的人发烟。
有人问起小吴哥的死,他总说,「怪我怪我」。
我不理解,为什么小吴哥的死要怪他,难道因为他在酒桌上那一句话?
当时只觉得,是一位父亲失去了孩子,就会找各种理由埋怨自己,没教好,没管好,等等。
直到我看见,院子角落里,那条白狗和那只黑猫。
它们就直直地蹲在那里,像一位陌生的过客,看着忙碌的人。
我想起了勾生替死,也想起了吴二叔的那个梦。
梦里,那神仙是对着吴二叔说过:
「昨年养猫,今年养狗,明年就要养人!一个都活不成!」
那为什么这黑猫和这白狗,都还活着?
到现在,这猫这狗,活了怕是有了二十年了吧!
白天的院子里人来人往,众人都在为小吴哥的葬礼忙碌着。
我看着那猫和狗,有些害怕,却还是壮起胆子,走过去仔细地看。
走近了,却闻到那猫狗身上散发着腐烂似的恶臭,身上也脏得的不成样子。
那老黑猫见我走了过来,便弓起了背,炸了毛,瞪大眼睛,朝我哈着气。
而那条白狗直直地端坐在那里,浑浊的老眼里散着青光,盯着小吴哥的棺材。
我本以为那白狗伸长舌头是在喘气,走近看,却发现它的嘴是闭着的,只是鲜红的舌头伸了出来。
恍惚间,我似乎看见那白狗长了张人脸,那人脸色惨白,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里小吴哥的棺材,白狗那对尖尖的耳朵搭在一起,像一顶白色的高帽,伸长的舌头,像极了那枉死的白无常。
我又想起了那个书生的故事,浑身泛起了鸡皮疙瘩,跌坐在地上。
我再不敢看那猫狗一眼,慌慌张张,三步并作两步,身体不受控制似的,连跑带爬地逃去他家堂屋。
众人也都看着我,摔在地上,也没说一句疼,便匆匆忙忙地朝着堂屋跑去,他们也好奇,便围了过来。
堂屋门没锁,我一脚将那门踢开。
而门一打开,我再次见到了另一个坛神,那是吴二叔梦里的那个神仙。
祂就坐在堂屋里,穿着宽大的袞服,像一尊雕像一般,庞大的身躯蜷缩在堂屋的正中间,显得空旷的堂屋有些逼仄。
祂面前摆着一张案桌,头上戴着皇帝似的冕旒,手里还拿着一本书。
见我走了进来,祂那长满眼睛的脸,便直勾勾地盯着我,一边又从祂手中的书上撕下一页,随手一甩,那纸张便飘到了我的面前。
其他人看来,是我一打开门,一张纸便从房梁上飘落了下来。
我浑身颤抖着,眼睛看着前方的祂,弯腰去捡那张纸。
纸张的颜色已经泛黄,似乎有些年头,很脆弱。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纸翻过来,上面潦草的字迹却依然清晰可见。
只见纸张上歪歪扭扭的写着四个大字:
「父债子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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