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与西汉动物陶俑成型与烧制工艺比较

研究动物陶俑的成型和烧制工艺应先了解这些陶俑的作者。他们处于何种社会地位，以何种心态制作陶器直接影响到陶俑的最终效果。中国古代雕塑家和陶艺家被划分为下等的阶级，属于“工匠”。社会地位与后世的文人画家有天壤之别。由于地位的低下，中国的雕塑作品上很少见到作者署名。此现象也存在于其他文明的早期雕塑作品中，不少传世名作的来源都存有争议。

然而秦兵马俑在此点上恰恰相反，许多兵俑和马俑的隐蔽位置上皆篆刻陶工或者陶工作坊的名号。经秦兵马俑博物馆整理之后，署名分为两类，一类是来自秦王朝中央朝廷的陶工，如“宫得”、“宫疆”、“宫水”、“宫系”等等。另一类则是来自民间私营作坊的陶工，如“咸阳夫”、“咸阳衣”、“栎阳重”等等。

在兵马俑上署名这一举动被猜测为源于秦代有“物勒工名，以考其诚”的制度，换在今天就是“将责任落实到个人”的监管方式。此措施既便于对工人们的控制，更有效地提高了陶俑的产量和质量，实为秦代严谨法家思想与高压管理模式的缩影。“官”和“民”两类陶工作坊所产出的马俑在技术上和艺术层面上有优劣之分——“官”俑在多数方面都优于“民”俑，而且具体到每个陶俑的制作水准也不尽相同。

与秦朝不同，至今出土的西汉动物陶俑陶身上几乎未见作者落款。仅在某些陪葬坑中出土了监工的印章。例如，汉阳陵出土的数枚铜印。在制作工艺和造型上，西汉动物陶俑无明显优劣之别，相同种类动物陶俑的个体差异不大，细节塑造较为随意简练。由此可以推测，西汉时期贵族对制作陶俑的陶工的管束依然存在，但是相较秦代的高压式管理宽松许多。两朝对待陶工的监管方式来自于不同的政治管理模式，因此显而易见，秦的严谨与西汉的随性也融入到了动物陶俑的制作中。

秦代动物陶俑的成型和制作工艺的研究样本聚焦于秦马俑。其一，秦代出土动物陶俑种类有限。其二，不论从成型手段、烧制工艺还是造型上秦马俑都代表了秦代最高的制陶水准。秦马俑的制作工艺与兵俑相近，但马匹独特的四条腿撑立的造型和巨大的体量使制作马俑的难度高于兵俑几倍以上。结合徐人伯先生所著《秦俑艺术研究》以及笔者收集的动物陶俑创作的实践经验，秦代马俑的成型手段大致如下：

陶俑制作的第一步是泥料的采集。采样分析后得知，制作秦兵马俑的泥料采自离俑坑不远的骊山。这是非常合理的选择，因为制作兵马俑势必耗费大量陶泥，如果陶泥产地太远，运输就会成为劳师动众的难题。泥料采自沙土层下两米处具有粘性的的陶土，经过淘洗、熟化、揉炼之后，将泥料打成泥条或者泥饼，结合陶范或者木范压坯(目前并未出土秦兵马俑的陶范与木范，不过马俑的内壁合模痕迹间接证明了这种成型方式)和筑泥条成型分段制作马前身、马后身、马头、马脖子、尾和马腿。然后在腹部垫上诸如木条或者砖块等支撑物使马身悬空，再接合四条马腿。

拼合马的臀部、马头以及脖子时，工匠会在合理而隐蔽处(一般在腹部右侧和脖子的右侧)留下便于手伸入腔内的圆孔，从内外同时使力粘合接缝。马尾和马腹侧用来覆盖透气孔的陶饼皆为烧成后再进行拼接。在粗坯未干之前陶工会在其上刮一层经过淘洗的细泥并进行细节塑造。每匹马的细节都不尽相同，从表情、发式、辫式和马具等方面体现出它们不同的身份与气质，也证明了秦人对陶俑“千人千面”的严谨追求。

在入窑时，趁着马俑还未干透，陶工会用光滑的硬质工具，如竹片、木刀或者光滑的石块在陶器表面压磨一遍。这个过程将陶土中的粗沙按入表面，而细沙则变得更加紧密结实。陶俑烧成之后，表面光滑结实、色泽统一。这就是为何秦兵马俑在经历两千多年的地下光阴后，表面依然泛着油亮光泽的原因。

西汉动物陶俑也使用陶范或者木范分段翻制粗坯，之后拼接成型。模具的数量依形体复杂程度而定，四腿站立的动物陶俑大致分为：头与颈、身体、四足、尾、耳等模块。鸡和鸽子这类体量小，而且足部归纳为一个整体的陶俑，只需左右两片模具即可完成粗坯压制。这只出土汉阳陵的鸡俑就十分明显地保留左右两半拼模后留下的痕迹。陶工在压制细小的模具时采用实心压模法，例如，汉阳陵出土的人俑足部残片中整条小腿是实心的。陶工为防止出现爆炸现象，在中心预留下一根细小的透气管道。粗坯拼合完成后，将动物头部与一些细节进行少许修饰和加工。

与秦代严谨的细节塑造成型不同，西汉动物陶俑的不少动物的尾巴或者耳朵都是工匠随手捏成而非经过模范压制。过程中不求细节的精美，而追求传神的气质。这种追求也使得每一个动物陶俑的神态和细节都存在些许差别。有的略显稚嫩，有的老成稳重，有的一幅玩世不恭的，有的则是凶神恶煞。

烧制完成后，一些动物陶俑会被安装上其他材质的配件。如，汉阳陵牛俑的牛角是木质的，某些马俑配有皮质缰绳。咸阳杨家湾人俑在入葬时皆穿戴衣冠，只是在地下经历了多年，织物已荡然无存。这些都证明西汉人已能熟练运用综合材料塑造形象，这是秦代所不及的。

除了零件的安装，透气孔的预留也是每个动物陶俑不可或缺的。汉阳陵出土的动物陶俑，透气孔基本都藏在嘴中，或者预留在尾巴拼接处(待身躯与尾巴分开烧制完成后插接)。咸阳杨家湾的骑马俑将透气孔留在马腹下方。相较秦马俑开在腹侧的透气孔，西汉的三种方式皆较好地隐藏了这一具有功能性的结构，证明了西汉制陶水平的提高。

在烧制工艺方面，秦与西汉动物陶俑差异巨大。当秦始皇陵兵马俑陪葬坑中的第一匹马俑被发掘之初，巨大的体量、腹部悬空站立的姿势以及相对坚硬的陶质(摄氏度烧成)震惊了世界陶艺界。具有一定制陶经验的人就会理解：陶塑越大越难成型，而且烧制时往往容易变形和开裂。秦代陶工又是如何解决这个陶艺界公认的难题呢？结合徐人伯先生所著《秦俑》一书与笔者的实践经验：

首先，烧制如此巨大的马俑，需要解决收缩比例的问题。陶泥由生泥烧成陶瓷后，体积普遍地缩小百分之十左右。然而这种收缩并非是均匀的——笔者在反复实验中得到验证，通常马俑的腿部长度收缩比例要大于其他部分的收缩比。由此推测，秦朝工匠为了让烧制完成后的马俑比例协调，需在模范中预留出不同的收缩率。

其次，斤左右的重量和易碎的特性令搬运陶坯成为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秦马俑的烧制都是在制作陶坯的原地建窑，烧制完成后将窑拆除。这种活动的窑既容易拆卸又结构合理，具有可反复组装和拆卸的功能。另外，大型陶塑在窑中不能见火(与火直接接触)，否则极易发生开裂和爆炸现象。秦代窑工的烧制技术的高超在此处得到了印证。

其三，大型陶塑的陶身一般需要多个出气孔以确保内部受热均匀。制作秦马俑的陶工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们在马的腹侧、马臀、马嘴里都留下通道，并在烧制完成后分别用马尾堵住马臀上的通道、用泥饼或者骑兵俑的手遮掩住马腹侧的通道。

最后，工匠通过增加四条腿的陶体厚度以及在腹部添加支撑物保证马俑站姿的稳固，使其在烧制过程中站姿不变形。以上四点基本解决了秦马俑烧制时的诸多难题，但是陶工们熟练的技巧和认真严谨的态度才是秦马俑制作中起到决定性成败的因素。

相对秦代的大型陶马烧制，西汉动物陶俑在尺寸变小后，烧制工艺亦有了更大的发展空间。在装窑方面，由于西汉动物陶俑的尺寸与中型陶器无异，所以烧制它们所用的窑炉为当时的普通窑炉。

从经验上推测，陶俑在窑内的摆放上相对随意，一般无需在动物陶俑腹部加上支撑物，有时大窑中可紧密堆放上百件动物陶俑。在烧制火候和烧成温度上，秦与西汉动物陶俑在多数情况下的烧制温度是不同的——秦马俑的烧成温度为摄氏度左右，西汉马俑普遍高出摄氏度，只有少数西汉兵马俑的烧制温度在摄氏度。差别的原因在于自西汉起，窑炉的密封保温性和内部结构有所改良，西汉的窑炉最高温度上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西汉动物陶俑的烧成温度普遍高于摄氏度，上釉烧制的动物陶俑温度或达到1摄氏度。这种进步催化了两个工艺上的突破。首先是西汉动物陶俑中出现上彩釉的现象，主要有绿釉、褐釉和茶末色釉。

其次烧制温度的提高令陶体的硬度得到强化，工匠们敢于制作纤细的动物俑细节，例如咸阳杨家湾骑马俑中的马耳。对动物陶俑的烧制工艺研究和实践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四足站立状的素胎动物陶俑的最佳烧制温度就在摄氏度左右。温度过低(到摄氏度)虽然陶坯不容易变形开裂，但是烧成硬度达不到标准，坯体脆弱易损，特别是纤细的动物腿部。温度高(1~摄氏度)虽然硬度会被强化，但坯体的收缩比变大，容易变形。对于大批量生产而言，高温烧制动物陶俑是不科学的。即使坯体需要上釉，釉料也应采用低温或者中温釉料(~1摄氏度左右)。所以在汉阳陵发掘的上釉的动物陶俑，一般为不易变形的底盘稳健或四肢粗壮的小型绿釉陶俑(西汉绿釉的发色温度在1摄氏度以内)。

秦代与西汉动物陶俑的成型手段与烧制工艺，从很多角度分析，并非是传承的。秦马俑的巨大体量使秦马俑的成型与烧制难度达到中国陶塑的顶峰，后世再未见如此极端体量的动物陶俑。而西汉的动物陶俑，在模具的熟练运用和烧制技术水平上又为秦马俑所不及。

尽管西汉在烧制技术的科学含量上高于秦代，但是成型和烧制的精细程度却不及秦朝。成型手段方面,秦马俑采用模范合出粗坯，表面刮一层细泥进行细部塑造，并在干燥前用光滑的卵石或者竹片压磨一遍。而西汉动物陶俑普遍采用模范合出大型之后，不覆加细泥，只在细部稍作刻画的成型方式。

比较两者的实物，就会发现秦马俑的成型手段更加严谨而细致，而西汉动物俑则相对随意。例如同样是经过刮削的动物陶俑躯干，秦俑的躯干就显示出了经过硬物用力抛光的效果，而西汉动物俑表面大多呈现粗糙的刮切效果，许多粗陶颗粒暴露在外。此外在粗坯拼接上，两朝虽然在合模方式和模具样式上雷同，皆分为躯干、头、颈、四肢等模块，但是在拼合痕迹的隐藏程度上却有不同。秦马俑的拼合线从表面上几乎无迹可寻，形体过渡流畅自然。

西汉动物陶俑的拼合线大多有很明显地隆起，某些模具简单的小型动物俑甚至保留了拼合时挤压出的泥片。这种看似粗糙的工艺，却并非是西汉人粗制滥造的结果。恰恰相反，西汉陶工追求这种看似马虎的制作过程，并认为这是随性自然的艺术表现。这与西汉人神似胜过形似的审美意识以及寻求升仙得道的黄老之术有直接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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